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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ree🌳 完稿

在克莱因瓶的哪一面生活

乡愁是围城,围城是克莱因瓶。依赖着玻璃和城墙维系生活。

有参考:尼采《希腊城邦》,卡瓦菲斯《城市》,芭芭拉《乡愁》,李诞田园牧歌主题的脱口秀,纪录片《寧化飛灰》。

我很少想起我本科的毕业论文。因为大四下的时候已经开始忙着申请和旅游,为毕业论文苦恼的记忆并不很多。之前与许多人聊学位论文,拿出来讲的都是我之前一个学年做的维特根斯坦。只是某个晚上忽然想起来,想起同学们如何几乎是报复性地旅游,结束后又投入蝇营狗苟的生活里,为了学位、工作、住房——简而言之,生活的种种根基而消耗全部的能量。和朋友一起旅游到第三天还是第四天,我的忍耐快到了阈值,只庆幸快要结束,我怀疑朋友是否仍觉得一起旅游如想象一般美好。这时朋友说,好想旅游啊,我不想回去面试。我一边忍耐一边说,主要是不想回去上班上学。异国,他乡,所谓旷野,所谓田园牧歌与大城市,互为围城。只是只有在审美里我们才短暂地从生活中得到解脱……于是有力气再次回到生活里去耗尽自己的所有能量维系生活。再点开毕业论文的预览,发现我真正想说的话只在结语里说出了口:或许所谓奴隶制并未消亡,不论它比所谓民主更好还是更坏,它的核心结构仍然存在于那里……去旅游,去另一个城市,去另一个国度,去旅居,去留学,去移民,去找一种新的生活。出发的想法总是在未成行时最具有吸引力。海市蜃楼只出现在视线尽头。在李诞还在说脱口秀的时候说过一次田园牧歌。说星空下蚊子有多大,喂马,劈柴,关心卖大白菜的车什么时候来一次。草原美丽但只在远方美丽,写诗的人不关心蒙古包里为什么有被牛粪吸引来的蚊子。然而连李诞的脱口秀如今也成为了可以翻出来对着怀念的东西了。某些生活就这样变成我们欣赏、向往、怀念的东西。

只是围城。但是围城并没有出口。它是一个克莱因瓶,在里面想去外面,在外面想去里面,可是走来走去好像都是一样地不满足,那层玻璃并未真的区隔开两个世界。不过没关系,审美并不需要太远的距离。在中国的时候困于自由、民主、和权利,而走到欧洲最西边时则发现桂花只生长在亚热带的气候里,自由的游行并不属于我。走到这里共产党在学校门口摆摊,卖两英镑一份的报纸,散发支持巴勒斯坦反对种族屠杀的传单。我问给中国人发这种东西是否觉得奇怪,对方坦然说中国是一个资本主义国家啊。我点头之后拿着报纸离开。路上有中国留学生在咕哝这么好你怎么不去中国,香港室友问,为什么支持巴勒斯坦要支持社会主义?文献里学者们义愤填膺地说商人和政治家都只在乎利益,只接受最低限度的环保,不在乎真正脆弱的人们在环境变化前如何生活。中文互联网里人们说被资本做局了,警察打电话来问是不是有在外网讨论劳工议题。资本主义或社会主义,哪个词直接描述了我们所生活的现实?都念过橘逾淮为枳的课文,可是摆在我们眼前的到底是哪个?从亚欧大陆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我是哪个我,又能属于哪里呢?大半年前我在想念桂花、荠菜、马兰,木莲冻和白萝卜,河鲫和血蛤,几个月前我开始疯狂地看方言的视频,精准到吴语区下面哪个小片。前几天杭州供水系统出问题的新闻,生产木莲冰爽的祖名在帖子下紧急辟谣说我们的生产厂家不在这里呀。如今我还敢想念木莲冰爽吗?

很久之前,可能是上一个,或者上上一个手机里,我在有道云笔记里写自己如何怀念所谓故乡,又如何意识到那座城市实际上早已陌生。我以为这将成为我隐秘的心事,士兵贴着胸膛安放的一张褪色相片,不曾想到如今我会和从中东来英国的二代移民,带着体面的微笑用英语说起。撕开粘在胸膛上的衬衣,并没有什么连皮带肉的血渍,干净体面得空落落。打开方言视频的人,本人竟并不能把方言说出口。故乡只是成为一种虚妄的安慰,和月亮打包出售的意象,只是因其遥远才美丽。或许并不存在什么想念,什么浓厚沉郁的思乡情节,只是借着抒发对生活的不满。在这里这一切都不好,回国就好了,回故乡就好了,回到家里就好了。一样的话倒过来说也是一样:在这里什么都不好,出走就好了,去另一个新的城市就好了,去大洋另一边的那个国家就好了。一样的话也可以换一个说法,只是把所有的不满归结为这里或那里的恶意……国民性或者境外势力,地缘政治或者社会氛围。不满的内容固然不同,但是拿着对岸当理由的姿态一模一样。围城并不会消失……没有了玻璃对面的东西我们还怎么负担生活?

有的东西真的降临在生活里就显出它的背面。真的发生了就觉得并没有长久以来所期待的那么好,什么问题都不会解决,什么梦想都不会实现。是否存在真正的进步,或者上升?还是我们始终在权力的掣肘、倾轧之下挤挤挨挨地原地打转?新的城市里并不一定有新的生活。走过当地共产党的摊位,吃完一块为巴勒斯坦筹款的曲奇,聊两句科普中国环保情况的天,仍然知道这不是我的城市。和许多年前那个初中生一样,我心想我不会一直在这里呆下去。如果我们不能一直在路上,如果走到哪里都觉得只是同一种(或者不同种吧)的被毁掉了的生活,那么出发也就没有了意义,剩下的选择只是在哪里忍受余下的生命。选择题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此时我想起香港民运人士拍摄的纪录片,它们在英国看烟花时想起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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