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的晚上,野子第一次梦见血。梦里她低头注视着自己的手,或者是把手举到了眼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练习乐器,她的手指长得很长,谁也说不清这里的因果。钢琴老师是个年纪有点大的阿姨,第一次见的时候翻来覆去地拿着她的手看,说手长得这样好。送她来上课的保姆——野子也叫她阿姨——直眉楞眼地接了一句,手大聚财,这姑娘有福气。右手的指缝间,中指和无名指的指缝间,正在滚滚地淌出鲜血。在梦里她没有恐惧,只是静静注视着血液凭空地倾泻出来。
醒来时手上没有伤口,床单和被褥干干净净。野子沉默地去上学。同桌在课间悄声问她,有没有闻到血腥味?野子怔怔地摇头,握紧了一双手。同桌仿佛松了一口气。她来月经了,老能闻到自己的血味,于是就疑心走到哪里自己都带着血腥气。“妈妈说,不会有这种。但是我老是不信。你也说没有,那应该就没事了吧!”“那不是跟杀人犯一样吗?”
月经。生物课的幻灯片上,那是身体内部剥落下来的组织,以血液的方式排出体外,是女性青春期开始出现的征状。又一天她梦到手指间的血。她像钢琴老师那样反复翻看自己的手,曲起又伸开自己的指节,盯着那些肌肉的纹理和指甲的弧度。染粉的指甲,泛红的掌纹。像是一个试运行的机器人。翻来覆去的过程中血像花瓣那样簌簌地落下。死掉的组织落下了,比柔脆的花瓣更难拾起。
早上吃早饭时爸爸难得在家。妈妈在说自己刚用完了护手霜,又得买了。爸爸冷不丁抬头看野子一眼,说野子,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野子没回话,家人已经习惯她这几个月来的沉默。妈妈没说话,吃完饭拍拍野子示意她快点。坐在第二排听数学课,野子的视线飘来飘去。窗外的广玉兰叶片油亮,老师在黑板上笃笃地写字,粉笔灰在阳光下浮动。她在抽屉里翻开班级里传阅的小说。古墓里浮起灰尘,门扉上镌刻着经年的诅咒,多年之后同去的人在家里的安乐椅上躺着,忽然哇地吐出一口血来。^1 下课铃响起来,老师顿了一下继续讲题。前桌把卷子传下来,正好放在野子低垂的额前。她毛骨悚然地抬起头,头脑还停留在老年的爵士沾血的手上,他指缝间鲜血漆黑,裹着一只死去的昆虫。琥珀一样。
妈妈的脚步声传来时,野子把屏幕上的宫颈结构示意图关掉了。妈妈放下一盘苹果。从她的眼神可以看出来一句话:又在做贼一样防我。不过这段时间她不再把这句话说出口。晚上客厅里的灯已关了,像每一个写作业写得太迟的晚上(每一个晚上),野子幽灵一样走进浴室。浴室离父母的卧室很近,野子推门时听到父母(父亲)的鼾声。
野子打开了水龙头。水从头顶洒下来。阴蒂,阴唇,阴道,宫颈。过了第二节指节,但尚不到第三节。野子把手凑近鼻端。白天无人时,她能听到身体里的泉水汩汩涌出的声音。低头可以看见血,像春天犹疑的一场小雨。一滴大,另一滴小。像下雨一样,她闻到腥味,但不觉得讨厌。
快睡着时野子想起来,她没有写下宫颈的位置与今天的日期。不过没关系,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