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格鲁申卡,谁将飞进自己的新生活?
可能是三年前,还是两年前,两人还会吵架。会在出租车上借着说话态度的由头吵起来,不顾旁边司机和长辈的劝阻。可能妈妈并没有想到,女儿对自己的丈夫会爆发出这样大的怨气。十几年,二十年的生活,聚少离多的家庭,并没有养育出温柔又懂得协商与退让的成年人。成人初显期,她长成一块不吭声的石头,又沉默又尖锐,对父亲的怨气最大,然后是自己。
上车前走了一段路,从餐厅的包厢里走出来,在微雨中走向车。妈妈和女儿可能同撑了一把伞,或者没有伞,总之这位中年的女人冷冷地说,你看,你爸是不会给别人撑伞的,哪怕是他爹。那段时间他爹的身体还好,几年后变成只能躺在床上靠鼻饲管喂流食进去的病人。后来女儿看着酒后的爹趴在他爹的膝头哭泣,想他频繁地,两三天就去看一次老人,又想到他的虚伪和冷漠,雨天撑伞会让妈妈淋湿的半边肩头,想到他早几年对老人的不假言辞。他说话的声音很大,哭泣的声音却很小。青年人在一边徘徊,既不能停在老人身边也不能停在妈妈身边。她走了一圈又一圈。
再过了几年,母女的关系有所改善。她们尝试沟通,协商,坦白彼此愤怒的原因。母亲不知道女儿曾把自己安慰她的一碗小吃形容为温暖但迟来得恶心的爱意。好几次母亲问,是不是因为你爸缺席太多你才这样了?青年好笑。可能高中的时候,她抱怨父亲未承担起的责任,母亲坚决地说:可是他提供了经济支持。几年过去,她只是倚在门框上笑说,无所谓了,现在跟我说每天回家都能看见他,我们还要一起吃饭的话我也觉得挺吓人的。母亲说晕倒。女儿笑得很开心。
清明还是五一,一个春天女儿跟着回了小城。父亲没有话说,说你这件衬衫真好看。女儿说嗯。其实她记得这是父母之前买给她的。一起出去吃饭,父亲点单时特意说一份不要放葱,她才惊觉父亲不吃葱。原来我们真的已经缺席彼此的生活很多年,没法装作亲密。许多话说不出口,已没有说出的必要。有的话不说比说了好。上一次在饭桌上,说起出国读书。父亲冷不丁地说,读完书还是要回来。不知道妈妈怎么想,但是她觉得不可思议。有英镑你不赚吗?父亲狼狈地说,好吧,但是不要和老外结婚。她无话可说。她或许这辈子都不会结婚,但是父亲不知道,或许也不在意,但是在他臆想的未来中,他在意这个陌生的女儿的配偶的国籍和种族。
临别前大概一周,妈妈很频繁地向青年提起她的父亲。她说你还没有原谅他吗?她说你们不一起吃饭了吗?她说你真的不打算和他道歉吗?她说你真的还在生气吗?前后逻辑不通,但是青年能听懂自己的妈妈是怎么理解自己和父亲上次的大吵一架。对她来说是又一次独立意识发作的女儿对缺少陪伴的丈夫的指责,对她来说则是最后一次试图改变家庭关系的尝试。在那张饭桌上她看见中年人们一砖一瓦搭建起的那座空中楼阁:夫妻恩爱,子女孝顺,可以有争吵,但是最后你必须回到这里,在你的位置上坐下,一起吃一顿团圆饭——不管你们是否真的在乎对方的心,不管是谁一直坐在桌边,是谁一直站在厨房,是谁一直在玩手机。青年觉得很荒谬,这个家里最希望婚姻解体的是她这个婚姻的局外人。
车开到机场停车场,电台正好说到风筝脱手的隐喻。主持人的声音在安静的车里听得太清楚:很多都把风筝脱手的形容理解为恋情,但其实——多么幸运,信号断在这句话。她后来反刍这个夏天最后一次吵架,最后一次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反复审视下,她看到自己仍然会被那根牵着风筝的线威胁。
她最后没有拒绝父母送到值机柜台。两个中年人等她排完了值机的长队,等她和妈妈合了影,等她头也不回地走进安检入口。那天父亲或妈妈没有提出让她和父亲站在一起合影。她想起来妈妈在灯光下说:我感觉新生活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