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乘

飞机落地前在平流层下方看见厚厚一层灰尘。积累日久,无人打扫的灾难。落地后再抬头天空看起来仿佛又是合理的颜色,落日余晖下,天空的昏黄显得是浪漫而不是恐怖。

空习惯了这样的景色。从水清风平的南方城市飞到大陆上利维坦的一线城市,飞机的两翼总是来回沾上又洗去灰尘。在广播声里她走过过道,双手向两边撑起,抚过行李架上所有可能没关紧的门。飞机停稳了,旅客们缓慢地挤压着彼此,拿下架上的行李,在过道中推着笨重的箱子走出来。空站在门口微笑,双手叠在腹前,与同事一起扮演温柔的机器人。偶尔有旅客抬头说谢谢或者再见。

远远近近的家里人听说她要做空中飞人,第一反应总是惊讶。空其实最早想做机长而不是乘务员。她希望自己的声音在飞机的广播里听起来最威严、最可信,而不是最温柔、最体贴。是哪一年她偶然在路上的书报亭看到外文的报纸,边上放学的高中生歪着头看,惊奇地念给身边的长辈说美国有了全女的机组,连飞行员也是女的!长辈轻轻说,怪厉害啊。飞机多见于这座港口城市,那天她的头顶也飞过一架飞机,尤其近,尤其低,它的引擎的轰鸣震动她的未长成的耳膜。她情不自禁地抬头来看那架飞机的轨迹,看它行过处留下的拖尾,像是人造的彗星。

那天回家路上空对阿婆说,阿婆,我要开飞机哦!

阿婆的耳朵已经不好了,但是当时空不知道。阿婆在余晖中笑着说好哦。

余晖铺满了那张灰败的面孔。半夜里空被妈妈叫醒,说阿婆不好了。一家人站在医院里,医生走出来说去掉了。爸爸走出去抽烟。妈妈牵着空去看阿婆。在死白的灯光下空差点认不出阿婆。空扭过头说阿婆怎么这么白,妈妈不看她,然后她拉着空的手开始颤抖。

第二天去上学空迟到了。但是老师没有说她怎么家住最近还来最晚。空在走廊上碰到平常最严厉的娄老师。上次娄老师因为阿婆给她送作业来骂她不像话,空只好站在教室后门口,低着眼睛看自己的鞋尖。老师的指尖还沾着上节课的粉笔灰,她蹲下来反手用手背蹭了蹭空的脸颊。空抬头,看到一双红眼圈。空回去跟同桌说,原来阿娄好年轻。同桌说对哦。

快要毕业的时候,空和同桌在学校里虚度了一个又一个下午。阳光经过她们快速抽长的身体,影子投在墙上,纤细如幽灵。那一年娄老师怀孕了。同桌叹了气说,我不喜欢现在这个黄老师,我喜欢阿娄。空点点头。同桌是语文很好的学生,娄老师喜欢她写的作文,会在课上不留情地拿她调侃。同桌说,你以后想做什么呀?我想做老师呢。

同桌的眼睛亮亮的。那天她们坐在单杠上,风吹过她们的凌乱的鬓发,清澈的阳光照着独属于毕业生的闲暇。空挺起身子闭上眼,张开双手说,我要做飞行员。

飞行员向空求婚的时候,空坐在漂亮的餐厅里走神了一秒。她注视着自己谈了七八年的男友熟悉的面容,这些皱纹,这双并不比自己成熟的眼睛,这个下巴上剃得干净的胡茬。一秒钟,空无端地愤恨。恨自己如此熟识的男友、即将成为的未婚夫,是一位该死的飞行员——而她是坐在他对面的女友。只是一秒钟。空放松了绷紧的腮,她微笑,流泪,皱起鼻子,对着男友托着戒指的手伸出手去。在彼此的注视中她们如释重负。空双手握住飞行员的手,额头抵在上面哭泣起来。飞行员的另一只手落在空的脸侧。

她们离开后,收拾桌子的服务员们议论道,你们看到了吗,他们感情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