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太久了准备要修订的。
一 王子和公主
故事从王子和公主开始。拯救了公主的王子送给公主一枚戒指,“这大概就是订婚戒指吧”。王子 - 公主的关系始于一次拯救,以戒指为凭证约定最终会相见。在长大之后的相见指向 TV 版故事的终局,王子所在之处就是所谓封印着永恒的地方。这个约定将会在成年时被兑现。就像凤晓生和凤香苗出场时说,他们一成年/毕业就会结婚。王子和公主的约定在童年定下,在成年时兑现。通过青春期,这一约定才能被实现。王子和公主的约定是青春期的信念。王子 - 公主的关系显然和恋人关系、婚约关系是类似的。在决斗中胜出的人可以得到王子(迪奥斯)之剑,和蔷薇新娘定下婚约,最终得到让世界革命的力量,成为真正的王子。诡异的是,蔷薇新娘安茜和王子迪奥斯本人并不是婚约关系,而是兄妹关系。尽管蔷薇新娘的婚约者得到的是王子的力量,蔷薇新娘却从未被称作公主。兄 - 妹与王子 - 公主之间的矛盾则在本作中被反复强调。七实作为冬芽的妹妹与把冬芽奉为王子大人的女孩之间的矛盾几乎贯穿整部作品,提醒我们妹妹与公主之间的张力。在故事的后半段,天上欧蒂娜和姬宫安茜之间仿佛也出现了妹妹与公主之间的矛盾。王子在讲述蔷薇物语的真相时则说,妹妹是夺走了王子的魔女。
回到蔷薇物语的真相,兄 - 妹与王子 - 公主的纠缠开始的地方。兄长作为王子面对世界的无尽索取而虚弱不堪,妹妹作为唯一一个真正爱着王子而不向他索取的人希望终结这种索取。但她并没有终结王子 - 公主之间无限的索取,反而把自己也卷入这种索取中,成为了那无限的、不得满足的世界发泄怨恨的对象。王子 - 公主的关系中被蒙上了玫瑰色的保护与被保护本质是畸形的,随时会滑向其中一方的无限付出。“妹妹是全世界唯一不能成为公主的人”不仅仅是在说禁止乱伦,而且是说,想要保护兄长的妹妹不愿意停留在被保护的位置上,甚至要更进一步来保护王子。我们不难想象王子所保护的公主、被妹妹保护的王子在一开始多么心怀感激。残酷的是,他们都先后堕落了。那种动人的玫瑰色很快变成了血色。看着万剑加身的妹妹,王子说:“她已经不可能得救了。”妹妹的拯救只能来自不向她索取的人,正如王子的拯救来自妹妹。妹妹作为王子 - 公主关系之外的人,看到了这种关系的荒谬与残酷之处。如果可以说王子 - 公主的故事中已经发生了一次改变世界对王子无尽索取的革命,我们很容易就能发现,这场革命的发动者正是妹妹——尽管以她本人的苦难为代价。我们在这里不得不提出一个难以立刻回答的问题:这种代价有可能避免吗?如果说革命应该避免这种代价,也就是说,从根本上终结那种索取,我们会说王子 - 公主的故事中根本没有发生过革命,那只是一次苦难的转移,什么都没有改变——安茜仍然在等待一个王子。我们稍后会结合欧蒂娜发动的革命来谈这个问题。
二 安茜的革命
尽管王子 - 公主最初是两人之间的关系,却常常演化为个人与世界的关系。王子不得不面对世界的无限索取,妹妹想要终结兄长的这种命运却最终只是更改了面对世界索取的人,而未能终结这种索取本身。对世界来说,之前的王子、现在的蔷薇新娘都根本没有自己的意志。西园寺说,蔷薇新娘的婚约者可以对蔷薇新娘做任何事;天上问,你做这些事只是因为我是你的婚约者吗?尽管蔷薇新娘似乎只有一个婚约者,但是世界上所有可能成为决斗者的人都可能成为她的婚约者——她的主宰者,她要保护的人。由于这种可能性,安茜表现出彻底被动的姿态。世界上的所有人对她来说并没有区别,她对所有人也只是一个取得力量所必须的踏板。
Miki 说他要守护安茜的琴声,可是那琴声根本不是安茜的,甚至也不是梢的,而是 miki 自己的。他苦苦追寻的东西其实并不在任何一个别的人身上,而只是在他自己身上。对安茜来说也是如此。蔷薇物语的真相打破了王子 - 公主的梦幻:安茜成为了一个不该保护的保护者,她所承担的是不属于她的担子,而王子则成为了一个彻底虚伪、堕落的角色。在决斗的最终胜利者打开的大门后,所谓“让世界革命的力量”就在那个躺在棺木里心如死灰的安茜身上。剧场版中则更加干脆地说那个拯救一切又最后堕落的王子根本是妹妹所创造出来的。公主一旦开始塑造那个王子,就像穿上了红舞鞋一样再也不能轻易停止。她(/他)不得不在广袤的世界上毫无目的地、根据自己塑造的假人来寻找那个自己期待的人,尽管那种期待本身是荒唐的、不现实的。不是别人把安茜推进了棺木中,而是安茜自己躺进去的。她对王子公主的故事彻底失望,并且把自己掩埋在这种失望中。她不能得救根本是因为她不相信得救。TV 版中众人都在追求永恒和奇迹,如果说有谁不相信奇迹、永恒和革命,大概就是安茜。
众人的追求在反复的决斗中显示出极其丰富的形式。西园寺想要永恒的友情,树璃和琉果想要借用奇迹的力量来表达自己的心意或者至少成全自己的心上人,miki 想要在童年的记忆中闪耀的事物,枝织和若叶想要证明自己的光彩,七实和薰梢想要保护哥哥的纯洁……或许我并不能说其中的任何人是可耻的。只有被评价为“你真的是个好人啊”的洋葱王子不把自己放置在一个王子与公主的框架中,他既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对世界或者他人无限地索取什么,也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去无限地保护某个人。某种程度上,这两种想法最终是同一种,为了自己或者他人要求奇迹或者永恒降临现世。凤学园里没有真正的王子,因为所有的王子都只有这种臆想,却没有实现奇迹或者永恒的力量。就此而言,欧蒂娜并没有什么不同。她同样只有保护的愿望却没有真正的保护的力量。最后她终于推开了世界尽头的大门,移开了安茜的棺木。但世界与个人之间无尽的、畸形的索取并没有就此消散,而是冲向了趴在悬崖上的欧蒂娜。琉果说,“奇迹是需要牺牲的”,毋宁说,根本不存在那种毫无代价的奇迹,不存在毫无代价的世界革命。唯一创造奇迹或者革命的力量,不过是那种牺牲自己的心意而已。如果始终要求那种毫无代价的奇迹,那么,这个扮演王子的游戏将一直都是一个扮演王子的游戏,它是不能被终止的虚假;但如果说奇迹就是那种彻底的牺牲,那么奇迹已经发生了——所谓奇迹,就是那种不被知道的自我牺牲所造就的东西。
但是必须再次警醒的是,剧场版中干脆地说,王子就是妹妹创造的。那么妹妹对王子的牺牲事实上是对自己创造的世界的牺牲。妹妹主动地奉献了自己,维持王子 - 公主的世界,并在这世界中不断地通过决斗选出新的王子。直到好事的勇者看到这一切,她声称要把妹妹从可怕的苦难中解救出来。她推开了棺木的盖子,但不能代替妹妹走出棺木,打破妹妹自己设置的鸟笼;她冲向世界的边界,但最终也只能成为妹妹离开世界的跑车,而不能代替妹妹驶出这个世界。童话般的色彩是妹妹为自己精心描绘的鸟笼。从这个角度来说,整部少女革命都是安茜心灵内部的革命。当然,我们必须再次发问:如果王子不过是妹妹的幻象,那么欧蒂娜是安茜内心的幻象吗?
三 欧蒂娜
梦想的城堡是王子 - 公主的海市蜃楼,是个人因自己与世界之间畸形的关系所幻想出来的乌托邦。尽管这是安茜内心的革命,但这场革命必然要改变安茜与世界之间的关系。在王子 - 公主的幻想中,世界上存在某一个人,可以与“我”形成相互无尽索取但并不产生任何代价的关系。在欧蒂娜与安茜的关系中,我们恰恰不能找到这种索取。就此而言,欧蒂娜与安茜的关系是一种与之前所有恋爱关系都不同的关系。甚至恰恰是在这种互不索取中,欧蒂娜说:“姬宫,你并不知道……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能感到……何等的幸福。”这是互不索取的幸福。我不期望传达自己的心意,甚至也不期望成全你的某种幸福,只需要一种平行线似的关系,我就可以感到幸福。只是在我们的共同存在中,或者说,——由于我的存在对于我做出这个论断总是必须的——只是在你的平静的、无苦痛的存在中,我就感到一种幸福。这不是理想的王子 - 公主的关系,因为王子和公主恰恰是在相互的付出与索取之中才确定了彼此的特殊性。甚至这就是一种最普通的,素不相识的人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如果可以确立,恰恰证明的是,世界作为素不相识的人的集合,与“我”之间,这种互不索取并且幸福的关系。而这种关系的起点恰恰是欧蒂娜对姬宫的承认:你们都想要得到作为蔷薇新娘的她吗?但我却是把她当作一个普通的女孩子来保护啊。
我并不认为欧蒂娜是姬宫内心的一个幻影。尽管这是安茜内心的革命,但是最终必然波及世界。我认为欧蒂娜是安茜在与世界的畸形关系中发现的,世界对她的纯粹存在的承认。(当然,欧蒂娜当然可以首先是一个朋友,但是她并不总是需要是一个朋友。)通过世界对她的纯粹存在的承认,安茜能够承认自身的存在,成为自足的,而打破王子 - 公主的囚笼。当安茜不再需要那个王子 - 公主的故事框架,革命就完成了。TV 版的结尾,学姐和 miki 等人洒脱地继续生活。大家都从那条王子 - 公主的激流中被救上来了。
安茜的改变非常清楚,可以粗暴地总结为安茜最终走出凤学园的一幕。欧蒂娜所经历的则复杂得多。她不止一次动摇或者退缩,但在其他大多数时候以及最终的时刻,她都以某种惊人的天真获得了胜利。欧蒂娜的成长线索中,并没有一个核心矛盾得到明确的解决。在她的反复动摇中,那个核心矛盾反复出现,贯穿了本作始终。欧蒂娜在想当王子的同时寻找自己的王子,这两种追求在王子 - 公主的格局下彼此矛盾,因此每当她为一个“王子”动摇时,她就在决斗中落败而失去她的“公主/蔷薇新娘”。在最后与凤晓生的决斗中,安茜从她背后刺出一剑时说的话揭露了欧蒂娜始终没有真正解决的矛盾:“你无法成为我的王子,因为你是女孩子。”
在欧蒂娜为凤晓生而动摇时,她就立刻变得“像一个女孩子”一样穿裙子、戴耳环、操心便当了;而欧蒂娜本人则同时强调,尽管她穿男装、打篮球,但是她是一个“健全的女性”。前面那种情况正是在王子 - 公主的格局下反复强调的结论:公主是一个女孩子,女孩子要像女孩子;而王子不能是一个女孩子,女孩子会在决斗中落败。也就是再一次强调了王子和公主之间主动与被动的关系。王子能够使用奇迹之力,公主则是等待被王子解放的、为王子助力的角色。如果我们只是单纯地强调欧蒂娜不能为王子动摇,而应该坚定自己要当王子的本心,绝不脱下自己的男装,那么我们只是在说:欧蒂娜,你不能像一个女孩子,你既然想当王子就不能做一个像女性的“健全的女性”。这种鼓励当然有意义,但只是在鼓励欧蒂娜在王子的决斗中胜出,在王子 - 公主的故事中扮演王子的角色而已,而革命却是要直接掀翻舞台。对于欧蒂娜来说,王子只是她的一部分。如果最后打开了那扇大门的只是一个无比坚强的欧蒂娜,本作在第一轮决斗后就可以结束。恰恰是那个脆弱的、几次动摇的、流泪的欧蒂娜打开了凤晓生没有打开的大门,才意味着一种革命。就欧蒂娜被凤晓生引诱、被安茜背刺而言,她已经是一个战败的假王子,一个温顺的公主,她的王子身份已经完全被否定了。但恰恰是这个战败的公主推开了凤晓生推不开的门。只有作为一个健全的女性的欧蒂娜打篮球打得比哪个男孩都强,作为一个剑道新手却胜过了诸多剑道高手,作为一个有时像女性的女性做到了王子做不到的事,才证明了对旧框架的超越。在超越了旧框架之后,是否像一个女孩子、是否像一个王子就都失去了旧框架中的意义,而仅仅是个人的自由选择而已。
欧蒂娜在本作中的成长线索模糊,我认为这是因为欧蒂娜并不需要成长。诚然她是一个冒失的、并不顶尖聪明的女孩(很怀疑欧蒂娜论智商要在本作里排倒数),但是对于王子 - 公主的框架来说,她的想成为王子的心愿已经构成了革命的先声。王子与公主被统一在一个人身上,就意味着那个保护与被保护的框架失效了。个人成为了自足的。欧蒂娜的单纯甚至无知,就是王子 - 公主框架的漏网之鱼。她不需要在这个框架里费尽心思就已经作为单纯的否定,获得了革命的力量。欧蒂娜是打碎旧框架的奇迹。打破王子 - 公主框架的欧蒂娜可以脱离框架单纯地承认安茜的存在本身,让安茜看到了解放的,或者说,走出世界的真正力量。欧蒂娜是托着安茜绽放的花萼。
最后必须提到,本作把绝大多数出场角色的年龄都设置为中学生,也就是说都在成年之前。但同时本作中出现了大量性暗示的画面,一度造成观众内心崩坏。我认为这种矛盾是有意为之。对于未成年的孩子们,最最亲密而可靠的王子 - 公主的关系中必不可少的因素就是性。通过“大人才能这样”的性活动,王子 - 公主获得了某种虚假的成人性质。青春期的孩子们对性的好奇与探索,和她们对亲密关系、浪漫爱的探索与渴望是紧紧绑定在一起的。王子 - 公主的故事作为孩子们从小到大耳熟能详的故事,一定程度上已经成为了孩子们心中美好的成人世界的模样。因此,对王子/公主的追索与对性的追索一起,成为了青春期的孩子摆脱当下处境的迫切希望。而少女革命最终恰恰是要破除这个希望。王子 - 公主根本不是理想的成人世界,而只是一个残酷荒唐的幻想。性也不总是意味着美满的生活与爱情,甚至很多时候是畸形的。七实看到安茜与凤晓生发生不伦关系后逐渐放下了对兄长的执念,某种程度上当然是因为安茜与凤晓生之间的不伦是荒唐和可怕的,让七实决定退出王子 - 公主的框架。以性为名的种种索取并不是浪漫的。从这个角度来说,就可以完全理解剧场版的副标题为什么是“思春期默示录”。用王子 - 公主的框架,梦幻的色彩与形象,中学生的性暗示,为安茜揭示一个温柔的、和平的世界。这真是一部温柔的作品。
“所以啊,不要害怕这个让我们相逢的世界。”挥别王子吧。我们还有外面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