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前就在那种世界名著速读里读到过少年维特的烦恼的简介。我一度以为它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爱情故事。这样对它是不公的。少年维特不是因为爱情而烦恼,他只要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他就不可抑制地与世界发生冲突。他是因为整个世界而烦恼。绿蒂并非不属于这个世界。和绿蒂的爱情不可能将维特从这个处处冲突的世界中拯救出来,即便绿蒂是一个完全完美的女孩——哪怕是上帝,也注定不能拯救维特。维特曾提到上帝,他并不是不希望自己信仰宗教,但他却无论如何不能信仰。他的全部信念不受他自己的意志控制,他只能秉持着自己已有的信念不可挽回地在既定的命运上狂奔下去。
维特的信念全部落空。不管是关于绿蒂,还是上帝,还是所有美好的东西。他没办法在这个生活世界中找到自己的信念能够寄托的东西。绿蒂在某些方面和所有人一样庸俗,上帝并不能在现世中救赎他,他所珍视的美丽的自然、真挚的激情、敏感的心灵、自由的思想,却总是被笼罩在毁灭的风险中——现代的机器的历史正在滚滚到来,激情是愚蠢,心灵是疯狂,思想是某种被防范的洪水猛兽——有时这些美好的东西甚至在这种剧烈的矛盾下自毁。春天总是过去,爱情总是落空,一切鲜花般美好的东西在沉重的空气下被窒息得腐烂。世界在崩裂,像星星一样的世界正在像星星一样从我们身边飞驰而过、渐行渐远;而维特,只是这可爱的星星在摩擦过大气层时迸发出的一霎火花。
一切价值都在死去。在价值无处安顿的绝望中一个接着一个死去。维特不是第一个也绝不是最后一个——这样的悲剧在每个时代频频发生,因为我们的世界总是这样割裂而绝望,没有一次,这些花儿被真的拾起并安放。当我们在写出最美好的祝词的同时,做出最绝望的预测,我们难道不感受到这种绝望的割裂?而正是因为我们的心里还是可以看到那颗星星一样的世界,我们的绝望才愈发深重。在一片黑暗中本没有绝望,只是因为仅有的星光遥不可及,才发现黑暗是如此不堪忍受、不堪注目。人怎么能够忍受?固然维特是在现实的绝望中被一步步推向了毁灭,他的毁灭却未尝不是真正高尚的——正如屈原投江,茨维格吞药——在这样的黑夜中,可以忍受或许只是证明了一种麻木。而这种麻木的诱惑力,无非是来自我们对这种黑暗尚且怀抱的一种幻想:或许长夜终将过去,银河将会在天空上展开,就像那些古老的故事和歌谣里说的那样;或许晨光正在熹微,东南的天际已经微微亮了;或许我们终将在山顶上看到风吹开云和火一般的真正的日出。可是谁也不能,不敢,不愿断言这样一天到底是不是存在——希望本是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的。敏感者先行死去,麻木者只是再多撑一会,传递一个可能虚妄的火种——若非如此,我们也不会受骗于一些无限期的空头支票。
不要假装世界不是割裂的。世界的割裂总是时刻在刺痛人。感受这种痛苦。记住这种痛苦。不要回避它。